龚鹏程;繁簡之我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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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日大事,乃是準備十一日開兩岸漢字研討會,以慶祝北師大漢字所

成立十五週年。我當年帶隊來北京,赴語委會討論文字問題,迄今快

二十年了。因此機緣,認識王寧先生,共同籌建這個研究所也已十五

年。十五年間,人事如流,但兩岸文字問題看來進展得並不多,故應

趁此再做些研討。先貼ㄧ文,聊為引論,其他的,過兩天再說吧!文

章長,分為上下。

 

簡難 

一、繁簡雜錯的大陸社會

  沒錯!題目就是簡難,不是繁難。當代漢字,以「繁」「簡」為分,分裂成兩大系統。當然日韓漢字又不相同,另成一組值得討論的對象。但那是另外的課題,今茲僅論簡化漢字在文化傳承上的問題,以及它所造成的困難。

  與簡化字相對的,其實不是什麼「繁體字」,而是秦漢以來演化定型的漢字體系,因簡化字才是一種新變。變的方向,是將原有漢字簡化。有一度甚至還想要透過部份簡化,逐漸過渡至整體改造,變成拼音文字,而揚棄漢字體系,故簡化亦具有階段性的意義。

  簡化,亦非共產黨之專利。清末以來,改革漢字乃時代風潮,許多人曾都朝此方向努力過。一九三五年國民政府就公佈了〈簡體字表〉,凡三二四字。政府播遷來台後,也仍有羅家倫先生等繼續提倡。于右任先生之鑽研標準草書,亦是希望能以草書為簡體字之基礎的。但爾後大陸積極推動漢字簡化及拼音化,台灣固守傳統漢字體系,兩岸才劃然分疆。

  大陸在一九五六年公佈了〈漢字簡化方案〉,簡化文字五一五個,簡化偏旁五十四個。一九六四年又發布〈關於簡化字的聯合通知〉,規定九十二個已遭簡化的漢字作為偏旁時也要簡化,如「為」既成「为」,偽、潙等字就也一併要簡成伪、沩等。其後陸續又推出了若干簡化方案。

    一九八六年大陸「全國語言文字工作會議」之後,政策有了重大調整:(一)不再堅持拼音化目標,漢語拼音僅作為注音及推廣普通話之用;(二)鞏固已公佈之第一批簡化字,稱為規範化、標準化。此一政策相沿至今。

  大陸內部,對於簡體字之推行,主流意見,特別是官方,當然是一片頌聲,視為執政以來之偉大成就。但早期都說此乃政策強力推動之結果,代表黨之睿智與貢獻云云。近期則改說這不是政治力干預主導的,而是社會人民需求、知識份子推動,政府才從而致力的順天應人之舉。齊瀘揚、左思民〈迎接新的世紀,作出新的貢獻:上海師範大學語言研究所「世紀之交漢語語言文字應用研究」座談會記要〉說:「二十世紀,漢字規範化取得輝煌的成就,其中最突出的是簡化漢字。簡化漢字,從僅僅是群眾的喜好,變成文化人對漢字簡化必然性的認識,和社會推行的呼籲,最後成為政府行為。……這是一大突破、一大飛躍」(一九九六《語言文字應用》第一期),允為典型。[1]

  社會事實當然不是如此。大陸內部對簡化字持批評意見者,所在多有,只是較不易攤開來公開辯論而已。又或者,某些看法,已達人人心知肚明之地步,所以根本不必說破,維持著那一層紗似的言辭護幕,對統治者或自己,也許皆是無害的。

  而就是那些率直批評的言論,其實也不難鉤稽。不說別人,曾任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主任,現為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許嘉璐先生,便曾坦言:

 

  一些字簡化了,簡化的時候,更注重筆畫的減少,卻忽略了兩個問題:一個問題,字和字的筆劃結構的不同,它本身是一種區別性的特徵,筆劃減少後,區別的特徵減少,容易鬧混。比如說建设的「设」和没有的「没」,在手寫的時候就極易混淆,因為「没」只要第二筆和第三筆稍微連起來,就跟「设」一樣。第二個,忽略了漢字的書寫是一種藝術,有的字一改了之後,無論怎麼寫都不好看,甚至使書法家不知道從哪裡下筆。比如說「僅」「长」。又比如,工廠的「厂」,裡面空了,間架結構向這邊傾斜,怎麼寫都不好佈局。當然還有別的字。比如,尸體的「尸」,在古代是尸位的「尸」。現在祭祖時是放一個牌位,古代是坐一個孩子,假裝成祖先,這個人就叫「尸」。這個字,書法裡很少寫。現在一簡化,用得多了,怎麼寫也不好看。「戶」,也跟「尸」差不多,但是上面有一個點,底下這個「尸」下移,補救了一些。惟獨這個「厂」字不好辦。還有廣東的「广」,更糟糕,多了一點,上邊更重了。长短的「长」,說老實話,我領著他們編字典,都列出筆順了,我到現在還不知道這「长」字先寫哪一筆。先一撇,再一橫,再從上邊貫下來,再寫最後一捺,你說這有多難寫吧。無憑無據,沒有基準。先來一撇,這邊有撇好辦,再來一橫,歪一點整個字就歪了,而且寫出來的確不好看。我覺得這些都違背了漢字的規律。[2]

 

  他講的第一點,是說簡化字不科學,第二是說它不美,合起來就是結論:「違背了漢字的規律」。他曾是主持大陸漢字規範工作的人,但真要從文字學學理上推敲起這套簡化字來,也不能不承認它確有缺點。

  大陸上也有一部分人,亦承認目前的簡化字確有如上所說不科學、不美、不符漢字規律之缺失;但強調「漢字簡化之必然性」,認為方向不錯,技術問題可以修改,簡化字表是可以斟酌使之盡善盡美的。然而,此說雖旨在維護簡化字表,以可以協商的姿態來降低批評者的炮火,卻又違背了政策。因一九八六年以來的政策,恰好是「不再繼續簡化漢字」。把簡化字當成「規範字」,不再修改了。

  把簡化字當成規範,那麼,誰不規範呢?大陸教育部師範司審查通過的《現代小學識字寫字教學》第三章說:

 

 社會上不規範用字現象主要有以下幾類:

 1.使用繁體字、異體字。

  一些人仍然使用《簡化字總表》中被簡化的繁體字字形和《第一批異體字整理表》淘汰的異體字字形。如「丰」寫成「豐」,「汉」寫成「漢」,「村」寫成「邨」,「哲」寫成「喆」。繁體字和異體字在特定的情況下仍可使用,但在日常應用中,要儘量使用《現代漢語通用字表》中的規範字形。近年來,一些人受港台地區使用繁體字的影響,有意使用繁體字,並認為是一種時尚,這不利於漢字的規範化。

 2.使用已被廢止的簡化字

  受已被廢止的《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》的影響,有人書寫漢字時為方便,仍然使用不規範的簡化字。如「道」寫成「 」,「宣」寫成「 」等。

 3.使用錯別字。

 一些人為了書寫簡便或由於文化素質偏低,使用了別字或寫錯了字形。如:交通宣傳標語寫成「宁停三分,不抡一秒」。「餐厅」寫成「歺厅」,甚至鬧出「售麸」寫成「售夫」的笑話。[3]

 

  該書教育民眾要:「堅持抵制不規範用字現象,捍衛漢字的純潔、健康」。用心倒也良苦,但漢字的純潔與健康,頗有人就以為正是簡化字破壞了的。以簡化字來「規範」別人不准寫傳統的漢字,哪有正當性?至於老百姓使用「二簡方案」之簡化字,正是「其父行劫,其子必且殺人」。上面帶頭簡化,說簡化是必然的規律,老百姓又焉得不上行下效,愈發簡率?曠蕩之路是易發難收的呀!再則,所謂錯別字,也難以覈求。因為「售麸」寫成「售夫」若是笑話,「售麵粉」寫成簡化字「售面粉」為何就不是笑話?餐廳之「歺」與搶奪之「抡」,若說老百姓容易寫錯,豈不也是簡化字本身造成的?

  因此,假若簡化字本身並非一科學且有美感之文字體系,對漢字之規律又頗有違背,則以彼為規範,自然不妥。規範的結果,恐將造成更多問題,貽誤更大。

二、漢字的規範與不規範

  規範漢字的工作,是把傳統漢字〈其所謂繁體字〉類同於錯別字。

  錯別字,乃是人們在使用文字時自然的現象。可是在他們所認為的不規範字中,錯別字僅列第三位,第一位是什麼呢?就是使用正體字。足證在保衛簡化字的工作中,頭號敵人就是社會上普遍存在的使用正體字現象,它甚至比錯別字還要普遍。

    首先是古籍之刊印,無論影印或新排,都不可避免會使用正體字。大陸有頗具規模的古籍出版體系,也有不少並不專做古籍的出版社會印行古書。如商務印行文津閣本四庫,杭州出版社印文瀾閣四庫,鷺江出版社印文淵閣四庫,吉林出版社印四庫薈要之類。加上新修續四庫、四庫存目、善本再造工程、編《儒藏》、修《清史》等所謂「盛世修典」諸計畫,總的正體字出版量其實十分驚人。其讀者固然未必是一般小市民,但閱讀正體字書刊之群體絕不如想像中之小。且喜歡看正體直排書的人也還不少,印刷廠亦常應出版單位或個人之請,印正體直排的書。大陸出版雖說是壟斷行業,可是民間自印之書刊,其數至多。諸如詩文集、同人刊物、機關單位宣傳品等,若非正式發行,原不需書號刊號。這些刊物,正體字之頻率便遠高於正式出版品,甚且有基本上採用正體字的,例如多如牛毛的各地傳統詩刊中,即不乏此例。

    出版物的情況,當然反映了社會的用字狀況。語委會機關刊物《語文建設》一九九一年第三期,慶祝簡化字方案公佈三十五年的專輯中,列舉的事實是這樣的:

 

    近些年來,我國社會用字比較混亂,主要表現為濫用繁體字、亂造簡體字。據抽樣調查統計,用字不規範現象中,濫用繁體字的情況,約佔50-60%。混亂現象比教突出的是在單位的牌匾、商標、廣告、商品包裝、產品介紹說明,以及電影電視等方面。……特別是濫用繁體字的現象目前還有發展的趨勢。

 

  這是語委會主委柳斌的報告。河北省教委副主任安效珍則說:「近幾年用字混亂現象也蔓延到學校」「在中學和師範對學生進行書法教育中,書法教師教學生寫繁體字」。廣電部副部長馬慶雄也指出:「我部在一九八七年會同語言文字工作委員聯合頒發了〈關於廣播電視電影正確使用語言文字的若干規定〉,此後,用繁體字打字幕的現象依然十分嚴重」「有些人又熱衷於用繁體字,造成文字使用上的混亂」,北師院教授徐仲華亦云:「現在繁體字的呼聲很高啊,連《人民日報》都發了文章。」……。[4]

    這些報告或言論,都印證了上文的敘述:使用正體字其實是很普遍的現象。而且這是一九九一年的情況。這十五年來,正體字之使用有增無減,不但「黨和國家領導人、書法家、老字號題寫的繁體字牌匾比較多」的現象未改變,一般人印名片,往往也採用繁體。

  由於正體字事實上並未全面禁斷,或政府雖強力「規範」,而社會上實際仍大量使用著,故因簡化字推行而造成的文化斷層,尚未到達全面禁斷,不可收拾之地步,這是可慶幸的事,也是觀察大陸時首應知道的。

  只不過,在正簡之間,文化的傳承卻頗形尷尬,底下我們分幾點來說明:

三、識字教育的難題

  大陸的九年義務教育,依其《課程標準》,語文教育之總目標是:培養熱愛祖國語言文字的情感,養成獨立識字、自幼識字的能力與習慣,學會漢語拼音,認識三千個左右常用漢字。階段目標則是:

     一.(1)一二年級認識漢字1600-1800,其中800-1000個字會寫。(2) 學會漢語拼音。(3)能借助拼音認識漢字,能用音序和部首檢字法查字典。二.(1) 第二階段,累積識字2500個,其中2000個左右會寫。(2)會使用字典詞典,有初步獨立識字能力。(3)有條件的地方,可學習使用鍵盤輸入漢字。三.第三階段,五六年級累計識字3000個,其中2500個左右會寫。四.中學生識字量,應再增加能寫1000字。

    大陸於一九五二年曾頒布〈常用字表〉收2000字。一九八八年語言文字工作委員公布〈常用字表〉收2500字,〈次常用字表〉收1000字。經測試,常用字表覆蓋率達97.97%,合併次常用字表,則可高達99.48%。也就是說學童只要學會了這常用字與次常用字表上的3500字,基本上就夠用了,很難得會碰上不懂的生僻字(語委會另編有〈現代漢語通用字表〉共收7000字,涵蓋了現代書刊用字99.99%。但中小學生顯然不須認那麼多字)。

    這看起來當然十分理想,但因識讀均以簡化字為內容,所以教學時必會碰上一些問題。

    例如一二年級要教學生會用部首檢字法去查字典,可是「師」字簡化字作「师」,「 」與「帀」經查《現代漢語詞典》都不是部首,該怎麼查?頭字原來正字時很清楚,該查頁部,頁就是頭,但現在簡化成「头」,查什麼部?葉,原先也很清楚,是花草樹葉之葉,該查艸部,如今變成了「叶」,難不成要查口部或十部?衛兵的衞,原先也很明白,如今簡成「卫」,查什麼部?聖人的聖,原先从耳从口从壬,現在變成了「圣人」,初看以為是怪人,再看原來又是一老土,查什麼?土部嗎?門、開、關、闢本來都跟門有關,如今則變成门、开、关、辟。门、开、关、辟各應查什麼部?

    凡此等等,均大違物情,不符漢字原理,除了讓學童死記之外,無理可說。塵土的塵,簡成了「尘」,結果要查小部,不再能從土字見其義類。辭與亂,原均與 有關,現在寫成辞與乱,卻分居辛部和舌部。聽,從耳,乃是靠耳朵聽,現在則在口部,寫作「听」。對,義類在手;勸,義類在力;歡,義類在欠,今卻全放在又部,只因簡成了对、劝、欢。可是对若可放在又部,邓為何竟須在阝部?……。

    以上這些問題,老實說,不只我搞不懂,就是小學識字教育專家也常犯糊塗。如上文所舉的《現代小學識字寫字教學》一書,教人查部首,舉例時,就把歡字既歸入欠部,又歸入又部;把辭字既歸入舌部,又歸入辛部。專家尚且如此,只舉幾個例就不免出錯,教師與學生將何所適從?更不要說像人傑地靈的傑字,現在簡作杰字,屬於火部,遂使人傑遭了火燒,要孩童們如何從部首歸字中去認識漢字?

    在推廣兒童識字教學時,該書又推薦了字族識字法、字理識字法、部件識字法、韻語識字法、奇特聯想識字法等。於字族識字法一節,它舉清、情、晴、請、睛為例。可是它自己就弄不清「請」與「清」,全印成了「請」。足證許嘉璐說得不錯,言字邊簡成讠,不但手寫幾乎一定與氵相混,印刷也往往不免。學生們初學識字,自然易感困擾。

    至於字理識字,問題就更多了。「所謂字理,是指漢字的構字依據和組成規律。通過對象形、指事、會意、形聲、轉注、假借等漢字造字方法的分析,來把握漢字形與音、義的關係,達成識字的目的」。實即以傳統文字學來解說文字也。其方法誠然甚好,無奈文字已非傳統文字,因此這個理也就不甚好說了。

    例如廣乃形聲字,黃為其聲符,現在變成了广,形聲之理,從何說起?工廠之廠,如今變成了厂。厂本是山厓之厓字,廠與厂也毫無關係,不知該如何解說其字理。葉,現在成了叶韻的叶,形音義都不符,也不知要如何教示其理。進,隹雀跳躍前行故為進,今變成进,似乎是一口井在跳躍。壓,土形厭聲,今作压,又不是土,又不見聲。兒,象形,上面即是小兒囟門未閉之狀;現在寫成儿,既非象形又非會意。環,聲符,簡成不,寫作环。壞的褱聲也同樣作不,寫成坏,跟「一坏之土未乾」的坏相混,該如何說字理?這些,都是字理識字法的困難。部件識字一樣會遭到這類困難,這兒就不再舉例了。

  在上文所舉的這本書裡,其實對漢字教學有非常好的認知,故說:「漢字的偏旁部首,筆畫筆順,間架結構等由來已久,符合人們的思維、認識和使用習慣,早已深入人心。小學識字、寫字教學,就是依據這些內容引導學生認識漢字,正確書寫漢字,體味漢字的審美價值和文化內涵」(頁198),又說:「學生識字的過程,尤其是認識字形、分析字形的過程,也就是培養分析、綜合能力的過程。……漢字形同音義聯繫的認識……又是從具體到抽象、由抽象到具體的反反覆覆的認識過程」(頁5)。然而,本諸傳統文字而來的這些認識,用在簡化字上面,在檢字、歸部、識字法各方面會遭到困擾,乃是必然的。

 

[1] 見傅永和〈漢字的整理與簡化〉,載《新時期的語言文字工作》,一九八六,北京,語文出版社,《全國語言文字工作會議文件匯編》,頁95[2] 許嘉璐《未愜集:許嘉璐論文化》,二○○五,貴州人民出版社,〈漢語漢字與哲學〉,頁112

[3] 陸克修等編,二○○二,語文出版社,頁53

[4] 見龔鵬程〈簡化字能繼續擇惡固執嗎?〉,收入《走出銅像國》,一九九二,東大圖書公司,頁188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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