讀大學時,我常與友人去一處叫鸕鷀潭的地方。地肖小三峽,兩岸峭壁石立,蒼崖雜花,森麗非常。潭水則深窈作鴨頭綠。搖櫓而往,宿潭上竹樓,再泛小舟於碧波怪石間。這時友人取洞簫或橫笛,兀自吹奏了起來。其樂也,何讓東坡之赤壁?
我大學中文系這些友人多是國樂社的。台灣的國樂,大陸稱為民樂,香港、新加坡稱為華樂。一般人也稱它為中樂,以與西樂相對舉。但整體來說,無論大陸台灣香港抑或新加坡,都是西樂占了絕對優勢。學校教育系統中只有西樂,市井間傳唱的東洋西洋歌曲,更是洋洋乎盈耳。傳統音樂只保存在京劇、豫劇、崑曲、越劇等戲曲中。待有興趣的人自去覓來體會。先父酷嗜京劇,能操京胡。暇日則邀票友到家裡唱愉一番。因此我入學後便也很想探探傳統音樂戲劇之窔奧。可惜學校裡並不講究這些。故須一直等到上了大學才有機會參加國樂社,去領略一二。
我吹奏拉彈都很笨拙,但我喜歡那個氣氛,常在那兒混。然而混久了,也不免有些疑惑,覺得除了樂器與西樂不同外,觀念、精神、曲式、演出方式似乎差異不大,甚至演出時也用大提琴。我那時當然還不甚清楚國樂交響樂化的趨勢,可是已有探尋國樂真相真精神的想法。
那時除了京戲崑曲大鼓書等傳統戲曲外,可參考的,還有傳統詩詞吟唱。
台灣的詩社,起於明鄭時期。入清以後,比大陸一般省都還盛,雖經日本統治而不衰。因為日本人也是作漢詩的。各地詩社騷壇雅集多帶吟唱,有些還有自己特殊的腔調。例如流行於鹿港的稱為鹿港調,天籟吟社的稱為天籟調等。大學裡,講授古典詩詞時多半也吟唱。當時成功大學李勉先生號稱能唱宋詞,我們都很驚奇。張夢機師也就找了一份錄音帶,是姜白石自度曲的復原,女聲配笛,拎著錄音機來我們班上放,師生環坐聽之。
這種吟或唱,並非習作詩詞的點綴,反而常是主業。師大邱燮友、王更生幾位教授即曾特別錄製了一批錄音帶。在市面流通之外,更可供中小學教學時參考。我自己讀到博士班時,林尹老師教詩學研究,基本上也還是拎一大錄音機來,讓我們每個學生對之吟哦,然後放出來大家聽,看哪裡唱得不對。所以吟唱一道,由小學到碩儒,大抵均視為習詩填詞之必要工夫。
但京戲崑曲等乃是明清音樂,詩詞則只是仿佛於唐宋,而唐宋之曲實已不可知。中國音樂之堪探究者,僅此而已乎?
徜徉在上述看來甚為豐富的音樂傳統中的我,仍不滿足,仍有所憾。教我《戰國策》的白惇仁老師遂拿了他寫的《詩經音樂文學之研究》給我,讓我仔細研讀。
《詩經》古代是歌曲集。後來古樂淪亡,不復可歌,才成為一本文學性的詩選。這種古雅樂,到底是什麼樣?白老師利用唐人所定的開元十二譜、明朱載堉風雅十二詩譜、張蔚然三百篇聲譜、清乾隆詩經樂譜、陳澧十二詩譜考、律音彙考聲字譜等,參稽考證,用力甚勤。但我看他也只能說是音理已明而已,尚不能唱奏。
博士畢業以後,執教上庠,又兼了中國古典文學會會長,便想到了以推廣來帶動研究之法。於是與陳逢源文教基金會合作,每年舉辦大專青人詩人聯吟大會。年輕人每年聚到一處,賡吟酬唱。在作品付評時,則舉行吟唱比賽。待吟唱結束,左詞宗、右詞宗也就把詩歌作品評選出來了。故隨即頒獎,皆大歡喜。許多青年喜好詩詞,但創作才華較差,也可以在吟唱方面獲得肯定,無形中亦鼓勵并擴大了參與,因而歷屆各校參會均甚踴躍。
爲了競賽爭勝,各校訪求古譜、搜求特殊唱腔,不遺餘力。這就推動了研究,每每有令人驚喜之舉。我就記得有次中興大學演唱《詩經·蓼莪》,我正在會場後方忙著安排會務。遙望舞臺,距離太遠了,人影均已迷離。但詩聲一出,我心頭一震,眼淚竟不覺奪眶而出。原來這正是一首孝子思親的詩呀,樂之感人,竟至於斯!我後來找到他們,問此譜從何而來,為何居然能唱?答曰民間仍存。近年來我在各地考察禮俗,也知道大陸民間亦仍有於喪禮時唱《蓼莪》的。禮失求諸野,果然不謬。古樂之考證,除文獻外,尚須佐以此類調查,否則殊不足以知中國音樂曲度節奏之韻趣與精神。
我自己做過挽歌的研究。心想喪祭之頃,既然最能動人,《蓼莪》之外,古之挽歌當然也可以複製出來試試。因此找了周純一兄合作,排出《招魂》。招魂無譜,但樂理可知,故即不難唱奏出。
後來我辦南華大學,請周純一主持通藝堂、辦雅樂團,大抵即本此理。方法一是考文獻;二是查民間,旁稽日本韓國;三是依音理推斷復原。音理除了中國音樂該有的曲式節度特徵外,還有許多講究。例如隔月用律,十一月用黃鐘宮,十二月用大呂,正月用太簇,一年選用七個宮調。再者還須考慮季節。春用角調,夏用徵調,秋用羽調,冬用商調。奏者春衣青,夏衣紅,秋衣白,冬衣黑。四季可用之調,唯有宮,衣黃。不明此理,就是給你譜,你也演不出、奏不成。而且譜上所載,例如佾舞,乃是宗廟祭祀用樂。故一字一音,一音四拍,無裝飾音,以顯示莊嚴,卻並不是所有古樂都如此。凡此均應細辨。
總之,創辦雅樂團可說是恢復中國音樂文化的一大步。如今十幾二十年下來,不僅《詩經》、《楚辭》,自漢魏相和歌清商曲以下,到明清俗樂十八番鑼鼓,我們都做的。
古琴也是在南華開始推廣。所有學生都學。不是一部分專業音樂科學生,也不是在社團,而是正式課程。學習之法更不僅在課堂,是由木材廠開始的。海峽兩岸,在大學裡開設古琴課,以此為嚆矢。如今我在大陸也推動過幾個古琴社,參與大學生古琴音樂會。看著古琴復甦,心中真有無限欣慰。
不過,我的這篇文章不是要介紹我的中國音樂之旅。談說這趟旅程中某些風光,只是要和周應之編製的這本《國學歌唱集》來做些對照。
如上所述,我對現代民族音樂發展之路數是不認同的。對於談中國音樂而僅知京劇崑曲等明清部分,亦以為不足。故由詩詞吟唱上溯,欲復古之雅樂,再昌禮樂文明。
周應之現在的做法,與我十分不同。基本上是現代作曲家,以現代人的情感、對古典的領會,吸收的古音樂元素,放入現代音樂的編曲框架中,再請現代歌唱家演繹唱出。可說是一種有古典情懷的現代歌曲,與中國音樂並無直接關聯。
所以他與我應該顯示為現代人面對中國音樂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。按理說,我當不會同意此種做法。然而我卻十分支持,認為此法或許也是復興中國音樂甚至禮樂文化之一途。
何以故?因為大陸現今的國學教育,是由兒童讀經開始重新恢復的。經典誦讀,功效良著,不待贅言。但有個絕大的問題,就是僅求諸文字,以背誦和記憶為主,甚或視為唯一內容。中國古代兒童教育其實並不如此,是以演禮和習樂為主的。王陽明論童蒙教育,以詩吟唱游為之,即是此義。今既不習禮,又不吟唱。無詩情與樂悅濬發於其間,徒事記誦,頗嫌桎梏性靈。
周應之是大陸倡導兒童讀經的先鋒幹才。所辦孟母堂,夙著令譽。首先自我突破,製作《國學唱歌集》以濟現今國學教育之弊。這個眼光及做為,就很可欽佩,可令國學教育煥發新機。
其次,中國音樂,向來不是孤立的樂音,是與文化配合的。我在上面曾舉例古樂隔月用律,四時節令不同,樂調也不一樣。事實上,樂曲為誰演奏也還有不同。比方替一個人作壽,這個人生辰八字的五行配屬如何、什麽月份演奏,所用的曲調就應考慮五行生剋的配置,因此它複雜,非僅曲度鏗鏘而已。
周應之所製作的唱歌集首先就也考慮了節日時令。元宵、花朝、上巳、寒食、清明、端午等各個節日,配上相應的詩詞來作曲。令人聆曲聽詞,而興發歲時文化之感。在音樂手法上,這些曲子雖不盡合於傳統音樂,但這個路數無疑頗得中國音樂文化之要。
而這些曲子本身,固然不是古曲,可是結合了很多古曲元素,如南音、古琴、崑曲、京劇,唱詞更皆是古詩詞乃至文章,如《蘭亭序》。這種結合,我以為新穎有趣,值得期待。畢竟古樂復原,非一般音樂人所能問津。但人人皆可能有古典情懷,人人都可於此貢獻心力,讓我們這個民族再度弦歌不輟起來。周應之的努力,應該會得到更多回響的。
二零一二年立夏日寫於燕京小西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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